特里德|

レロレロレロ

【承花】心是孤独的猎手

😢

A deep-sworn vow:

五个月,医生问他们愿不愿意知道性别。空条承太郎说愿意,知道了徐伦是女孩。家族对此松了一口气。为了驱除风雨欲来的乌云,霍莉夫人抢先解释是因为这终于卸下了一半她肩上的重担。“给她或他起一个完美的好名字比每天翻着花样做晚餐辛苦多了。”也甜蜜多了,她当然补充。但她还是很高兴不必再思忖记忆里每一个男性姓名。


年轻的空条太太是美国人。有几个下午两位太太坐在一起,在没有空条先生的宅子里争论空条查理和一郎孰优孰劣。大多时候由霍莉夫人让步,有时她需要几秒别过脸眨去忆起父亲扁着脸叫她圣子泛起的酸涩,但她绝不接受空条迈克尔,毅然划掉了这荒谬的选项。是个女孩,这些就都过眼云烟。承太郎离婚那年霍莉夫人偶尔翻见了那些潦草泛黄的纸。空条迈克尔。一如几年前她笑着摇摇头。“徐伦”是承太郎起的。


“空条徐伦。”乔瑟夫颤颤巍巍把婴儿抱起来。被放回护士怀里时徐伦哭了,成年人都笑了。霍莉看到乔瑟夫的笑纹,在父亲眼里望见同样的尘埃落定。血缘是奇妙的。九个月前那双眼睛隐忍闪烁时,霍莉毫不惊讶父亲提出如果是个男孩,可否带进他们已故战友的名字。或许——他说得很轻,好像怕万里之外潜水艇里的某人听见——典明。


 


那时空条承太郎面临一个严重的问题:失眠。以入眠时间相位后移为始,他整夜整夜睡不着觉。截止帽子下布满血丝的眼睛被其他组员发现,潜水艇里流传了三天有幽灵每晚来回踱步的怪谈。于是他不踱了,改成一动不动躺在床上。像个好脾气的怪老头,这句褒扬听起来不舒服。空条承太郎二十出头。


船上有比他老,也有比他小的。在印度尼西亚海岛一带打转了大半年,曾有不止一个各年龄层的组员魔障了般痴痴对着海藻标本说在里面看到了恋人的脸,然后拿起来往嘴里塞。不会给他们吃的,标本是海洋农牧化课题的重要材料。第一个症状出现时全员手忙脚乱,第五个已习以为常。半年足够他们只随意一听便分辨出各人的脚步声,自然也足够十几个陆地生物在深海的铁匣子里接连发些无害的疯。承太郎比起海藻毋庸置疑更喜欢海豚。他有海豚帽子、吊坠、笔记本、视频和可以想象的一切,所以没有见过类似幻觉。他的爱好是承太郎与组员们深化感情的第一步。他们第一次休假(也就是上岸,在荒无人烟的海滩走上几圈看看夕阳)时,空条承太郎面无表情卷起裤腿迈入齐膝淤泥。他蹚泥的身姿像健美机器人,除了机器人撩起长裤不会露出一圈海豚图案的内裤。


于是他们的问题仅剩一个。在大家拣氧气瓶呼吸器时,“……他潜水也戴帽子?”有人蚊子般咕哝。


空条承太郎帽子内侧有胶水是一个传说,他的床单都是海豚海星图案是另一个。为了后者组员们半夜出其不意到他房间串门,撞破了他和空气中不知哪个方位的透明生物一句谁都没来得及听见的话说到一半。他们幽幽把门带上。随后为期两个小时的秘密作战会议中他们在白板上涂涂抹抹修修改改、把外星海星模拟草稿都擦糊了。翌日写作不经意实为连珠炮供到承太郎手上的物件包括可爱猫咪图鉴、午餐的额外甜点、成人书籍和一块真正的波罗的海红珊瑚。最后这个最不知所云。当晚承太郎握着它闭上眼。恍惚间他听到大海深处翻滚蠕动的浑浊潮水,像一个柔软光滑的囚笼收缩着由远及近贴上全身呼吸的毛孔。他睁开眼,有一分钟左右不清楚自己是否做了一个太逼真的梦。


 


加尔各答的一夜承太郎听到窸窣轻响。身体瞬间触电般清醒,只有耳朵更竖起来。没有杀气,几十天来他的雷达急剧敏锐。放松后他就感觉得出那声响熟悉得古怪了。他爬起来,越过一张没有人的床,看到花京院在阳台洗衣服。


他坐在那里看了一会儿,乔斯达血统使他面对怪异情况首先依靠自己的逻辑。凌晨三点,万籁俱寂。天是几十层紗叠出那样灰扑扑的,依稀有几丝风与零星的鸟鸣。那确实是在洗衣服。豪爽地坐在地上,泡着制服外套的大脸盆里徱起一个透明的肥皂泡。找出衣服肩部拉起、撑开,涂上肥皂迅速揉搓。如果条件允许他或许还会哼上两句小调,这个想象画面终于让承太郎浑身一抖:“喂,花京院。”他不轻不响叫道。


“抱歉,吵到你了。”


吐字清晰,表示他醒了很久。在空条承太郎这样怔怔想时,简介扼要的解释掠过万千低矮屋顶的夜风般倏忽擦过他的耳朵。就是说,天气比想象中热,没有备用的了,印度也没有洗衣机。那段时间承太郎为节省精力把自己裂成安全与危险两个应对模式,花京院温和的嗓音属于和平范畴。那几秒里他闻着自己衣服隐隐散出的酸臭都好像又打了个盹(临睡前全员灌的几扎冷水全叛变成了汗)。回过神来花京院早已又转回身。他的脚大概麻了,按着衣服换了个坐姿。


“要帮忙吗?”


他听到自己说。凌晨三点微凉的风叫人鬼迷心窍。


“用这个。”他又补充。待花京院回过头,指了指身旁的白金之星。


花京院就笑了。他眯着眼睛像是认真思考了一阵,笑容又不可抑制地更深。“不了,谢谢。”他眨了眨眼,“除非你愿意用你的宝贝制服先试试。这位洗衣工的双手恐怕能直接让它回归纤维。”


“不会的”没说出口。承太郎和他铜铃大眼的替身对视了一会儿。他低头,它也低头看手。他拽了拽制服衣领。它消失了。


“要顺便帮你洗吗?”


“不用。”


花京院大力绞干衣服,站起来抖开。响动如空气中大鸟几度振翅,动作一气呵成,使承太郎失去了辩驳他果断拒绝不是因为刚被调侃了替身过于粗暴、也绝非因为他自己也被戳中软骨的机会。但排除这两点他又想不出新理由,解释了为何十分钟前他就许诺自己的回笼觉至今没有降临。好像身体瞌睡精神却兀自清明,视野捕捉片段信息、顿上几秒才在脑内拼凑出可认知的画面。于是他没能在绿之法皇出现时作出及时反应。在那之前花京院抓着衣服左顾右盼,像在找什么。


翌日仍是波鲁那雷夫开车。路况不好,每个急转弯阿布德尔都念上一串咒语似的佛。后来乔瑟夫也加入了怪叫祷告队伍,闹得司机在又一个弯道前猛拉了记手刹。轮胎擦出长达六秒的凄厉尖叫。“Oh, no!”“真是够了。”和谁都听不懂的飞速外国语间只有花京院仍安安稳稳睡着。波鲁那雷夫得意指出这点,承太郎在回答“昨晚是不是出了什么事?”时选择了沉默和摇头。几个小时后花京院自己醒来回答这个问题也是这样做法。他还加了抱歉的微笑和今后确保夜间睡眠质量的保证。他们继续在闹市搜索情报,花京院放慢脚步,一丝与整个集市格格不入的清洁气味靠近承太郎。他抬头时花京院刚好慢到他身边,说了声谢谢。于是承太郎知道了凌晨昏睡前瞥到的绿之法皇不是幻觉。


花京院咽下一个哈欠,显示精力已恢复大半。


“我实在没想到印度居然……没有晾衣服的绳子。”半晌,他还是笑了。赤脚的孩子们在他们身边跑来蹿去、吵吵嚷嚷。不给小费。花京院在打手势。这种技能他总是学得最快也勤勉,好像在力所能及的范围提醒他们征途也是一趟旅行,并不给他们机会想起这场危机四伏的旅行他本不是非得搀和进来一样。


 


失眠到第二个星期时空条承太郎决定做些什么。熊猫眼已深到帽檐阴影都遮不住的程度,尽管白日一些寡淡的睡眠也不时仓促造访,一个问题在七天这样长的时间里悬而未决,这使他感到无法忍受。


陆地无限憧憬海洋时,海洋也在无限思恋陆地。有时他们自嘲或许是为了重拾对陆地——垃圾食品,交通堵塞,经济负担,吵闹的孩子们——的爱而把自己扔到万里碧波的正中央,这是一种说法,在登陆前几天几乎无声笙歌的船上显得尤为令人信服。尽管由于那也伴随着大量需要处理的数据文件,他们上岸后往往首先全力把自己灌醉,或灌醉自己再踉踉跄跄走到研究室。不喝酒的空条承太郎不参与这种陆上洗礼,成功以自己大白天在研究室高效率工作的身影吓到过许多同事。后来是他不在那里反而能吓到人了。有几次他不在,都和行李里不为人知的几份文书有关。


“她都快不认识你了。”霍莉夫人有些担忧地看儿子抱起外孙女,听起来她更担心他忘记了怎样轻柔地抱起一个可爱的小女孩。


“礼物呢?”他放下后,仍然金发灿烂的妇人作势向儿子摊开双手。对此空条承太郎顿了一下,视线垂下脚边。对他又一次忘记登陆纪念品毫不惊讶的霍莉正要对这几秒奇怪的停顿生疑时空条承太郎老老实实走了过去弯下腰。他甚至在母亲怀里努力缩了几下身子,以使这个久违的拥抱更温暖。


如同数年后在杜王町随手拉开行李箱,那也是空条承太郎的思绪被某块红色石头绊住的少有时刻之一。每次发现它他就对上次(不管那是多久以前)没有把它丢掉感到讶异。猜测自己曾经的意图,大概是想留给谁的礼物,但脑内并浮现不出任何人的音容笑貌。没有实用性;扔不掉;送人,这一次他甚至抑制不住因将它送给母亲一念莫名而生的违和感——违和感,这完全感性的理由于他的大脑如同异乡怪客。


他以为所有惊奇与震惊皆于十七岁的战斗中焚烧殆尽,它们却仍时不时不期而至、在他能控制前又悄然溜走。例如他的好战友兼爷爷打破了忠诚誓言,东方仗助是个懂事理的好青年;杜王町潜伏着一个连环杀人狂,一座平凡的小镇上有一条能见到亡者的街。当他回到非洲的海里这些鲜明炽烈的影像就都跌宕起伏,在夜里模糊成一片通往梦与安眠的悠长画廊。海上没有时间流逝:同一个太阳依旧升起,狂澜往来如梭。白金之星偶尔因为没有朋友而显得寂寞, 因为不想冒谈话又被打断的风险,他有时就放它趴在屏幕前看看各式各样的鱼。他们在海上的时间比在陆上多得多,后来在业界得到了海洋学家中的冒险家之类美名。单程走得越来越远,以致回到坚实的陆地反而会带来难以言喻的眩晕。而他们仍要时不时回到陆上是因为,根据空条承太郎——他二十八岁时的脸跟十一年前没有太大区别——所言,不能忘记时间迅猛的流逝。海是地球的血脉,会不可避免将人带回起点。他没有让他的组员们把船命名为龙宫城号。


但东方仗助认为这是个帅气的名字。某次暴风雨打坏了船只海水倒灌入舱,让白金之星低调加入抢修时空条承太郎想起青年奇妙的替身。于是他按了按帽檐在狂风暴雨七摇八晃的船头微微笑了一下。这一幕有人看到,但所有人精疲力尽,没有人记得。


 


偶尔也去旅行过,别无目的、四处游荡。空条承太郎喜欢希腊,那里的海很蓝云很白鱼也很好吃。他第二次去时从港口就受到了大量他自己认不出的当地人的热烈欢迎。那天夜里似乎还正好是个狂欢节日,免不了被灌了点酒。或许不止一点,他在深沉浓厚的梦里依稀听到真实得不可思议的车水马龙、涛声浩荡,大概是车后座的破旧触感与频繁磕到石子的摇晃颠簸都没能让他转醒。在剧烈头痛中即将睁开眼时浮现的第一个念头竟是对睁眼的绝望抵触:不需视野再观察、记忆再确认,只是这烈日炙烤、尘土纷扬的气味,没有一天曾经忘记,突然之间——他竟又回到开罗了。


意识到时他已在反复告诉自己,不是的,并不是。这不是开罗,他不会在一夜间无知无觉穿越了地中海。哪怕不止一夜,不——不是的。或许是达曼胡尔、大马士革或沙漠城。这不可能,没有这么热,不是这样塑胶橡胶都交相融化蒸馏入风的刺鼻气味。他们所有人都穿着厚厚的长袖,所以不是——波鲁那雷夫没有。每个结论都被无数慌不择路的否定淹没又固执地再度破土而出。为一劳永逸破除错觉猛吸一口气却被呛得几乎流出眼泪。专注于头痛都做不到,大脑径自逃脱痛苦般转个不停。开罗,开罗。脑内一切词语手牵手结成方阵、尖叫着整齐单调的调子。开罗。开罗。


他不记得自己是怎么冲进旅馆房间的。或许撞到了五六个人,乱挥的手突然摸到门把手,眼前完全是一片漆黑。一秒内室内空气仿佛不同使他终于能顺畅呼吸,不知在何处的窗突然被无声吹开。一瞬几乎四面楚歌退无可退:气味、触感、毛孔的不适、衣服散出的酸臭——逃!他再度往前迈出沉重无比的一步。二、三、四——几乎是扑到水龙头上的。


倒灌进耳朵鼻孔,呛得咳嗽,咳得水珠更往深处滑去,直坠到弯弯曲曲结构最纤细的尽头。不知何时人也已经掉下来了,水面漫到耳廓,仰面是从一朵金属花朵散落的洋洋之雨。浴缸并不大到够他伸展四肢的地步,双脚狼狈挂在瓷砖墙上,隔着水雾看来几乎不从属于他般遥远。水,漂浮在万千水中他忆起跌落摔到后脑勺的疼痛。前额也痛。腑探测到无孔不入的侵入者五脏六腑小动物般恐惧地缩着,更紧地缩着。仿佛把自己缩回母体中无知觉的状态,回到一粒芥子,不感知任何伤痛——回到温热的水中。


他终于侧过去蜷起整个身子。膝盖抵到浴缸壁,脚底在水下打滑两次,但这都无所谓了。五秒,十秒,两分钟,呼吸不畅、辛苦、终于连呼吸都忘记。水涌进每根头发之间帽子被推开了,他伸手将它扣回,只有这一个动作仍然还愿意去做。梦已那么近、疼痛已那么远。无所谓多少岁的人都不该被剥夺……就将开罗整个沉入深水之中。


第二天他是被尖叫吵醒的,一下子睁眼又立刻闭上,上半身蹿起又倒向膝盖剧烈咳嗽起来。反而是这咳嗽让惊慌失措的各路声音渐渐零落,最后只剩一两个,急不可耐往他身上所有可用的部位塞干毛巾。最后递过来的是体温计,他把它埋进已冷下来的水里几秒钟又还回去。能立刻作出这反应本身已说明脑部没有病症。他双手撑上浴缸边沿,一用力站了起来。没有倒。他跨出去。全身湿漉漉滴水时他问的第一句是日期时间,第二句是回日本的机票,那最后一两个人也就飞速冲出门去。空条承太郎望着没有睡过痕迹的两张床。他低下头,五秒钟后打了个响亮的喷嚏。


机场送别时那几个希腊人仍满腹罪恶感。握手,说些干瘪冷场的话,又握手。要登机了他们面面相觑,终于有人说“下次再来啊”引来一片附议。他提起行李,按了按还没彻底吹干的帽子。“啊。”他就终于肯定回应。尴尬的场面宣告结束。那无疑是他一生中说过的最蹩脚的谎言。


 


那天凌晨他就那样看着花京院的背影。袖口挽到手肘还是湿了,同样溅水的衬衫也不自然地紧贴在他身上。花京院站着抖开衣服像一个正要对沉睡的世界展示魔法的魔术师。从背面看他的黑布下当然没有两只雪白可爱的鸽子。于是他保持着那个姿势左顾右盼像是在找什么,然后他无可奈何叹了口气。绿之法皇都对自己的出场感到云里雾里。


花京院开始晾衣服他就想到满可以把阿布德尔叫起来,控制好距离和力度烘干是一秒钟的事。但他又想,自己都想到的事花京院不可能没有想过,于是打了个哈欠还是看着绿之法皇兢兢业业伸长了,确定了潮湿衣服的重量后才绷直。


就是说花京院认为比起半夜叫醒另一个善良的友人请求帮助还不如自己静悄悄熬上几小时的夜。再往前推,比起在一车不计小节的大男人间穿着有些发臭的衣服他也宁愿牺牲几个钟头的睡眠。战略上这绝不是个智慧的选择,所以他们两个谁都没有对人透露过这个秘密。而作为一个秘密又在那五十天中显得过于渺小。也是这个男人提出了蒙骗波鲁那雷夫,一颗心缜密到那般地步,又可以稚嫩至此,使没有人忍心打扰他的睡眠。


十六七岁,最含糊不清的年纪,包括他们自己在内全世界都在他们身上寻求某种对陈见的突破,有时有一两个果真表里如一的例子,世界又不信邪要查查是否真金般给他们一些意外的苦难,偏要将清白无辜的人拖进命运的血盆大口。迪奥,乔斯达,埃及,阿斯旺。至于命运生着一个怎样人世间的名字,大概总可以忽略不计。


 


“听说你把我的灵魂给赌了。”


他摘下墨镜,他们在埃及街头握手。“承太郎。”他叫出他的名字之后,说的第一句话就叫人哭笑不得。没有其他人听到,也就没有其他人注意到空条承太郎确实经历了一秒罕见的愣住。甚至花京院自己都没发现,松开手后他面色严峻往伊奇咆哮的方向望了一眼。承太郎便也转过身去,忽然听到花京院发了一声怪声。回过头对方好奇地盯着他的头顶,墨镜也挡不住的带疤脸上满是奇妙的表情。他问:“你的帽子上怎么有牙印?”


每一天那样惊人地迅速过去,好像这五人间时间都流逝地与外界不同。年龄差,国籍差,饮食、力量、习惯、言语,在注意到前鸿沟已被轻易跨越毫不在乎了。据说男性一起参与运动或战争才能结出真正的友情,他们对旁人都说这是一次旅行,在引起惊异目光时也不算是编织谎言。只是一次生与死之海间激越挣扎的狂旅罢了。每一个细节的回忆都在幸存者间引起难言的沉默,当时却是无与伦比的亲密无间。第五天是朋友,第十天棋逢对手;第十五天嬉笑怒骂,第二十天已是性命相托。好像在他们都不记得时已一举度过了平凡繁琐的一生,义无返顾达到了灵魂相交的核心。在宁静中超越了不信、笨拙与羞怯,超越了一切时间能玩出的拙劣把戏,以至于发现无论何时何地,善与爱都相生相依。且离死亡越近,爱便越强烈、越纯粹。


于是他听到那个呼唤他的声音,在看到遍体鳞伤的伊奇后仍执着寻找着。他看到那个阔别的身影雄赳赳气昂昂重新出现。炽烈的日光从那个人头顶径直穿过他的身体,从他们的角度看不到脚边的黑影。好像他根本不存在那里,只是阳光都触及不到的记忆投射的面影。在这滚烫灰黄的土城里那红发如同另一次元的海市蜃楼。乔瑟夫和波鲁那雷夫手舞足蹈扑上前时承太郎落在后面,一如既往按了按帽子。没有人知道这日光使他几乎热泪盈眶:他感到从未有过的释然与狂喜。他也从没有像那时一样清清楚楚看到,一个人——一个他在意的人,即将走向死亡。


 


徐伦出生前几小时飘起了那年冬天的第一场雪。地面打滑,加上人心焦虑,差点在路上出了交通事故。乔瑟夫的大嗓门从一楼响到五楼,跑到大概四楼楼梯口听到他在吼“Oh,no!忘了电梯了!”之后几小时里他小学生般老老实实坐在手术室外。他比他外孙显眼,尽管后者生着在美国医院不能更显眼的东方相貌。


婴儿的啼哭响起来后所有人都松了一口气。乔瑟夫一下站起来,护士的眼神也批准他现在可以开始走动了。婴儿生得很漂亮,孩子的母亲也很好;她睡着了。最套话不过的言语在几分钟后结束。走廊仍然是寂静的,但这寂静与先前已经不同。


于是乔瑟夫向仍对着窗外飞雪的承太郎走去。这一步步迈得慢而谨慎。他的视力不如当年了,看不清孙子帽檐下的表情,需要思忖以怎样的口气对他撘今天的第一句话。等他站到跟自己等高的承太郎身边他仍没有得出结论。不是等高。不,是承太郎又长高了一点,不是他自己缩掉了——于是他错过了所有言语的恰当时机。咔哒,打火机火光一闪。




“要吗?”




对方接过了,握着没有吸,往一边看了看,于是乔瑟夫发现这是禁烟区,但承太郎没有掐灭烟头。他仍握着它,好像那是一场难以放手的幻觉似的。他泛着血丝的双眼依旧直直望着窗外,倒映出的他们自己的脸及忽明忽暗的纷繁飞雪。




“……结束了啊。”乔瑟夫不知不觉低喃。




话一出口他就呛到了,或说不得不呛到。这句话席卷归来的眩晕只有如此才能破除,而说出这句话的自己的嗓音仍在他脑内盘旋不去。好像记忆的鬣狗在庆祝他的理智多年来终究没能战胜它。不是雪,不是冬夜,不是明亮安宁的医院走廊,这句话他说过多少遍了呢,在心跳更几十倍强烈跳动的曾经。


他不愿抬起头,仿佛恐惧镜中的苍老。也想不出弥补的话语。咳嗽开始引人注意,他便弯着腰把它掐灭丢掉。他走回来时承太郎仍雕塑般站在那里。他的嘴好像动了动、说了什么,又好像去询问内容它就会永久性消融于空气无迹可寻。于是乔瑟夫决定等待,他年长得多,总得作出起码一个正确的抉择。那张嘴又动了动,好像这次也要仓促阖上,却慢慢定住了。




“这……就像那本书的结尾一样。”




几乎轻不可闻。乔瑟夫转过头,看到已为人父的二十二岁青年眨了一下眼。深绿的眼睛却好像自己都对说出的话茫然不解而感到愠怒一般执拗着。又是一种不加掩饰的迷惘,如同古井深处的呐喊,由死寂归入另一种徒劳的湮灭。




“‘那么他怎么那样年轻就死了呢,格莉塔?痨病吧,是吗?’”


他怔怔低喃着:


“……‘我想他是为我而死。’”




一秒针刺般的激痛让乔瑟夫别过头去。颈椎病,他觉得,痛得几乎有泪水涌上眼角。他突然忆起很多事、很多人,无数画面平地而起、哗然而去。包括他以为已经忘记的,原来从来没有一丝被真正忘记。许多事甚至承太郎都不知道,独独扎根于他的脑海。无可分享、无以分担,那些秘密披着年轻的他自己的形象,好像就从那漆黑的冬夜深处正披星戴月而来。


雪又张牙舞爪起来,大概外面刮起了大风。好像感知到这点承太郎指尖未吸一口的烟又竭力闪烁了一次橙红的火星。他才意识到它,慢慢握紧。没有拿起来。空条承太郎将它重重按灭在银灰的金属扶栏上。


 




FIN。




♪:《Shape of my heart》 Sting


书是乔伊斯的《死者》。


细节皆未考据。每次想到花京院死时想的是父母都觉得虐心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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